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从海滨小镇考到西安的一所大学读书。第一印象是干燥:报到第一天,因为鼻血流个不停,我站在一棵柿子树下抬头望天。这时一个黑不溜秋的师兄跑过来,像训斥我一样说了半天陕西话,然而我一句也没听懂。最后他恍然大悟道:“南方娃吧?知道不,西安这地方,邪得很。”

“邪”是邪,至少有过几次亲身的、不可描述的体会。但后来我对“邪”的理解,则更多是“不管你这一套”之意。彼时的西安,在文化生活意义上远超广州、上海这样的所谓“一线城市”:西影厂的电影,摇滚乐(我是说真正的摇滚乐),当然还有被称作“陕军东征”的系列小说,其中印象最厚重的一本就是《白鹿原》。别的城市我不知道,当时西安的男生宿舍,谁没有过熄灯前翻上几页《白鹿原》(主要是因为里面有很多性描写)的经验呢?

年,第一版《白鹿原》单行本(老头版)

20年后回头看,《白鹿原》不但是那批小说中最优秀的一本,也是当代中国文学中的重量级作品。当然它的厚重并不来自于性启蒙功能,而是来自于另一种启蒙:怎样讲述“我们”自己过去这个世纪的苦难。关于这一点陈忠实先生的意图很明确,他一开始就是奔着史诗去写的。

虽然本雅明很早就预言了机械复制图像时代作为承担讲故事功能的长篇小说的衰落,但20世纪还是产生了很多伟大的长篇小说。因为对于全人类命运而言,这实在是个多灾多难的世纪;为了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半人几乎杀光了另一半人。似乎是为了印证小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中写的那句:在血水里面泡三遍,盐水里面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人就彻底干净了。和我们的历史语境有很多相似之处的苏联、俄罗斯,至今反复书写着他们的苦难记忆,并产生了无数震撼人心的杰作,绝非一两部《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所能涵盖的。这是自尊、尊严。

我们呢?我们20世纪遭遇的苦难,比俄罗斯人民少很多?

并不是。只是,相比于海一样深的苦难,我们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微弱无力。

陈忠实的《白鹿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凸显其价值。他的这次讲述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区别于被历史决定论、历史理性、启蒙话语掌控的叙事。从所谓正统的观念来看,这部小说很“邪”。这种“邪”是作者营造的一种特殊的、交织着宿命论、神话、寓言、图腾、生殖崇拜的气氛,但如果你沿着浐河、灞河深入关中平原,又会感觉这种“邪”其实并不邪。

对于主人公的立场、观点、价值取向,作者并没有下一个粗暴的判断(有人称之为“模糊处理”),而是让每一个主人公都活出自己的生命。如果说这部小说有点《静静的顿河》与《百年孤独》的影子,我觉得前者的影响更明显。陈忠实所谓“垫棺做枕”,除了要写一部“压箱底”的创作雄心之外,更有破釜沉舟,“不怕”的决绝之意,这一点我想不必做过多的陈述。帕斯捷尔纳克写《日瓦戈医生》,是因为感觉自己愧对死去的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们”,要为他们树碑立传,不也正是这个意思么?

从小说的讲述来看,可以说基本上达到了作者的目的。那么,相比于小说创作的那个时代,如今我们可以说,图像的统治无处不在了。图像的讲述又会如何呢?是否会有更深刻、更深层的理解?

并不是所有的文字都适合影像化,很多文学杰作的影像都遭遇了惨败就说明了这一点。只有给影像语言提供了很多可能性的作品才适合,《白鹿原》的故事就具备了影像化的主要硬件。但是,如何影像化也有两种态度,一种是索性甩开原有的故事,把作者的思想变成自己的,与自己的生活经验融为一体,创造出新的、属于影像语言和当下意识形态的故事,例如罗贝尔·布烈松改编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这是一流的改编;另一种是尽量“忠实于原作”,大多数改编都属于这一种,最近播出的电视剧版《白鹿原》也不例外。

因为不久前有过一版不算很成功的电影改编,电视剧版自然被寄予很多期待,更何况电视剧创作班底的“势”来得也不小。

虽然播出前后屡遭神秘波折,又奇怪地遭到“收视率低”的讥讽,《白鹿原》如今播出过半,总算是口碑还不错。在扎堆儿的低幼圈钱IP剧里简直是一股清流——不仅是清流,简直有些壮烈,从这一点上看,这部戏还真有点关中人“生冷蹭倔”的意思。你上蹿下跳热闹你的,我还得按我的行业规矩来。从播出效果来看,虽说不尽人意的地方也不少,比如导演意识略老套,故事进展拖沓,特效马马虎虎,主题歌莫名其妙(千篇一律的韩磊主题歌和不知所云的歌词)等等,然而总体看来完全对得起“良心剧”这三个字。剧本、演员、制作、各种细节的准确性等等都显然经过了深耕,很多蒙太奇的运用都好过如今院线上的国产电影。我认为,同期播出的其它几部“热播”剧的制片方应当感到羞愧。然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今天我们为什么要看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在今天的讲述。

原作有一批独特而鲜活的人物形象。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白孝文、鹿兆鹏、黑娃……鲜活,就是不可能用类型、标签、模式去理解他们。比方说,所有修仙剧的主人公其实都是一个模式,把所有修仙剧主人公的世界都串连起来,他(她)们的人生经验可以高度重合,加在一起也逃不过一个青春期的世界观、无以复加的自恋和矫情。

而高超的创作,能让你看到人身上的“人”,人的复杂性,尤其是我们自己身上的“恶”。

《白鹿原》正是一部非常磨练演员,让“明星”成为真正演员的戏。白嘉轩是当然的主人公,但是作者并没有把他写成“卡里斯玛典型”或是“正面人物”。固然他追求着某种完善,践行着他所理解的“仁义”,但同样也施行着“恶”,他的思维格局透露了一个关中农民的真实身份。白鹿/白狼为一枚硬币的两面,白嘉轩/鹿子霖也是一人之两面。田小娥亦如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没有把她写成单纯的“受压迫受迫害”的女性形象,同样今天的“女权批评”也对她捉襟见肘。而村民的群像,更有着萧红笔下的深度。田小娥与白鹿原之间,恰恰形成一种饱满的张力。电视剧当然不敢放过这条线索。我不认为田小娥是一个容易演砸的角色,她的故事是完整而完成度高的,只有那些只会抠像的艺人才会演成卖弄风情的套路;就目前来看,电视剧表现得只能说中规中矩。

小说中,白嘉轩是当然的灵魂人物,在电视剧班底中,张嘉译也有类似的功能。一方面因为他是从西安走出来的“名角”,另一方面在于他本人对角色的认同与接受程度。诚然他的外形和小说中的人物相差很大,小说中白嘉轩是一个一望而知的“壮士”,身材魁梧,腰杆笔直,而张嘉译除了因为强直性脊柱炎导致的问题,他的面孔也太像是一个城里人,而非“原上人”。然而这在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演员那里都不是问题。张嘉译独具一种老陕的“生冷蹭倔”,用另外一种方式演出了这个族长的不怒而威,演出了他令原上人信服的理由,也演出了他的凶悍、残忍的一面。

改编的问题在于,白嘉轩这条故事线一方面为了将全剧拉到八十多集(就一部佳作的标准而言显然拖沓了些),加了很多故事,减轻了他戏份的比例,另一方面试图将白嘉轩往“白莲花”的路子上走。这就不对了。对人性之恶的理解减弱一分,对苦难的表达就会弱化一分。固然剧组有播出策略的考量,但我不相信这么强大的班底会不知道,鹿子霖、鹿兆鹏的戏只是表面的好看、精彩,中学生即可一望而知;而真正入木三分的角色可是白嘉轩与白孝文。而最后的大彩蛋要落在白孝文的戏份上才“对了”,这个尚需拭目以待。

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另一人设“白鹿”,即白灵的身上。这里,小说和影像的差距就凸显了。小说中,这种“纯洁的精灵”永远是虚写的,一旦写实,小说就失败了一大半。小说中,这种分寸把握得刚好;而电视剧给这个角色增加的戏份与原作水平有很大的差距,所谓爱情戏无聊而尴尬,演员也太过雀跃,一惊一乍的,弄得我以为是曲筱绡从广告片场直接穿越过来的。

当然这刚好也说明了一些问题,即我们前文提出的,为什么图像要讲述这个故事。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陈忠实不可能把白灵写成另一个林道静的;而电视剧却恰恰破坏了“白鹿”应该有的灵性与神秘感。就像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对“纯洁的革命家”斯特列利尼科夫处处虚写,最后被“自己人”清洗一样,这也是白灵最为合理的结局。而电视剧的安排恰恰折射出大众意识的那种“本该如此”的惯性、以及想试探又不敢越雷池的症候。对白嘉轩形象的处理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心理。电视剧采取的策略是彰显了其中的儒家价值观,就像张嘉译在播出宣传中反复说的那句话:

“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

其实,由白嘉轩说出黑娃送给朱先生的这句挽联,是有点反讽的。但是,在电视剧中“仁义”出现的时候,很少有反讽的意味(小说中则不然)。相反地,一个由儒家伦理主导的乡贤、乡绅统治或管理下的理想乡村的图像却时不时地出现;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当下的大众意识症候?然而这个幻象最终还是会破灭,但是伴随着新的治理术来临的,往往是新一轮的苦难。白嘉轩生动地用“翻鏊子”来形容这种苦难。苦难,如果参照佛家的观点看,可以细细分为苦苦、坏苦、行苦。在《白鹿原》中,这三苦无处不在,而且触目惊心,而每一种苦难,都与“人祸”密切相关。偏偏我们又如此健忘。恐怕这同样也是一苦吧。就像小说中的朱先生(原型为关中大儒牛兆濂,之所以改作朱先生,牛人嘛)最后留下,几十年后被小将们挖出来的那块墓砖,一面刻着“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摔开后,里面同样刻着字“折腾到何日为止。”

不苦吗?

用我们中学语文课本收录的、元代诗人张养浩的一首《山坡羊》结尾,那是他的“关中感怀”: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往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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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全本未删减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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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是一部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班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主人公六娶六丧,神秘的序曲预示着不祥。一个家族两代子孙,为争夺白鹿原的统治代代争斗不已,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活剧: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内战,白鹿原翻云覆雨,王旗变幻,家仇国恨交错缠结,冤冤相报代代不已……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阵痛中颤粟。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形成作品鲜明的艺术特色和令人震撼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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