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蕙莲老家坐火车到北京，需要六小时三十五分钟。顾蕙莲是他们家第二个进京的人，头一个是她爹，年陪护村支书的儿子来看病，强直性脊柱炎，一辈子不能干重活，她爹内心很羡慕。

陪护之余，医院里拍过一张照片，灰墙上斑斑点点，地上融化了一半的雪，身后是绿得发黑的冬青，幸亏照片是黑白的，那身破旧的棉袄才不那么扎眼，而她爹个高人瘦的优点也显出来。但顾蕙莲还是觉得不好，这么一张照片，这么一个画面，一点北京的特征都没有，要说是在县城那块巴掌大的公园里照的也都能信。

顾蕙莲在北京后的第四份工作换到了一家文印店，之前分别在宾馆超市饭店干过，时间都不长。有一回她去给一个公司客户送资料，被那家的老总陈其昌叫住聊了几句。三个月后，顾蕙莲刚刚开始第五份工作，接到了陈其昌的电话。俩人吃饭的地方很豪华，顾蕙莲心里不适，又生怕被服务员嘲笑，在陈其昌的车里，他很自然地提出让顾蕙莲当他的情妇。

顾蕙莲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干嘛不去包养刚才那家餐厅的领班，那么好看，还有气质，一看就是从小的城里人。顾蕙莲告诉陈其昌自己要考虑一下，车在西直门立交桥打转的时候，顾蕙莲说，自己考虑好了。

顾蕙莲在那个房子里忙活了半天，虽然很多东西都没置办，起码饭还是能做的。她烧了五个菜，又买了一瓶四十块钱的酒。吃完饭，顾蕙莲去刷碗，接着和陈其昌轮流洗澡。到了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等他来主动。顾蕙莲倒是配合得很好，虽然陈其昌的体力差点意思。

第二天把他送走之后，顾蕙莲坐在餐桌旁发起了呆。

“妈的，没想到我当情妇还挺熟练。”

那是年，顾蕙莲20岁。

一个月能拿到一万块钱，顾蕙莲东买西买，走在街上想跟所有人介绍自己，进了那些以前不敢进的店铺，也能扬着下巴。过了半年，她就逐渐失去了兴致，原来金钱能带来的新鲜感真没那么持久，即便从小穷惯了，顾蕙莲仍然没法从花钱中体验到可以称之为狂喜的情绪，钱能解决很多事情，然后又制造出了很多事情，接着再次解决它们，都很简单，简单得乏味。这时候再看那些有钱人，她觉得，也许他们还有其他法子吧。

一天晚上，顾蕙莲从东单路口的地下通道走，看见小五靠墙躺着，窝成一团在睡觉。顾蕙莲推醒他，问他怎么睡在这儿。

小五使劲揉眼睛，嘴里吧唧了几下。

“让我吃顿饭吧，饿。”

“先去洗澡，你身上那么臭。”

小五以前和顾蕙莲都在一家连锁饭店干活，小五站在客人桌前点菜时老是一副也许那菜并不好吃的神态，回答起对方的问话极其简单，几个字几个字地蹦，顾蕙莲觉得他很好玩。更好玩的是小五紧张的时候，他的眼神会四处乱散，完全像是心不在焉。吃饭时他俩常坐一起，小五吃饭又快又多，吃完了也不离开，就撑开双臂趴在桌子上。

后来他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工资都没拿。

睡了十多个小时，小五在酒店里醒来，还是不肯说自己的事。顾蕙莲也不勉强，给酒店预付了一个月房钱，抽空了就拉着小五在外面闲逛。

有一天晚上，小五不让顾蕙莲离开，想睡她。顾蕙莲撑住他，头扭到一边。

“小五，你什么时候没饭吃没地方住，随时来找我，我都会给你解决，但这个不行，我现在是在给别人包养着，拿别人的钱，我要是跟你睡了，这不讲道理，这有点太欺负人了。我跟你说，我也并不是喜欢他，可这是两码事，我不能欺负人家。”

那段时间，顾蕙莲和小五逛遍了北京的各个景点，从天安门到八大处，从山海关到十三陵。有一天下起雪来，顾蕙莲想起医院。站在那幢楼前，让小五给她拍照。她甚至尝试着做她爹在照片里那个似笑非笑的动作，却怎么都不恰当，要么过火要么不及。小五告诉她，她应该刚到北京城的时候就来，那时候站在这里一定能做出那个表情。顾蕙莲觉得小五说得很有道理，心里一片惋惜。

过了一个月，小五找到一份工作，在张家口给一家工厂当仓管员，一个月，管吃住，就是得熬夜。

再后来没多久，顾蕙莲离开了陈其昌，倒不是别的，就因为顾蕙莲被陈小凡给堵到了楼道口。也不光是因为这个堵，更重要的是陈小凡堵她的时候说的话。

“我知道你是顾蕙莲，我也知道陈其昌一个月给你一万块钱，可是你不知道陈其昌的公司现在效益不好了，在赔钱，你更不知道他的钱不光养你，他还得给我准备出国留学。我妈不在乎陈其昌养谁，她也不在乎我有没有钱出国留学，那就只能我自己在乎。陈其昌的公司垮不垮我无所谓，可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他一个月给你一万，再加上买东西付房租，一年就是二十多万，这钱是给你花出去的，但现在，我希望能留给我。”

顾蕙莲离开陈其昌后才发现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没在自己生活里留下什么印记，就连身体上也没有，陈其昌一周来两三趟，大部分时间只是呆着，似乎懒得理她，完全不像下一个包养她的人，刘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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